作者:黎荔
一想到父亲,就闻到满山的草木幽深。
父亲中等的个子,黑黑瘦瘦的,一副文弱书生模样,戴着眼镜温文尔雅,但是一到爬山涉水,翻山越岭,他就身手敏捷、如履平地,把多少青年壮汉都远远抛到身后。因为,他一生的事业就在山区、林场、森林公园和自然保护区,他是一个称职的花匠,我是花匠的女儿。
年3月,父亲在抗战烽烟中出生于香港。年5月,不到七岁的父亲被祖父祖母拉着小手,和两个姐姐一起过闸海关,举家毅然回国。年,家里几条街道的店铺物业、祖父创办的几所学校都公私合营了。年风潮开始,祖父带着年仅十岁的父亲,被逼离别妻女与家乡(祖母一人留在家乡的老屋孤苦伶仃,父亲的两个姐姐一嫁人一参军各寻出路),颠沛流离于贵州龙里荒烟蔓草之间一十八年,直到七十年代初期父子俩才回到梧州与祖母团圆。这其中的曲折、艰辛、奋斗与甜酸苦辣,父亲并没有过多地告诉我。也许他不愿意让历史的暗影,遮蔽小女儿心中皎洁如月光般的童年欢乐。
因为历史的原因,父亲没有正规上过什么学,他仅进过小学校门,在少数民族的荒蛮边远之地长大。但是,父亲与草木有缘,与鸟兽相亲。在大自然的风日中长养,上山爬树,下水摸鱼,采野菌,摘毛栗,帮补家用。大自然用千姿百态的花草动物来教习他,让他学会应该学会的一切。父亲虽然没有上过什么学,但是见识广博,多才多艺,这都来源于他工余的自学苦读。六十年代初他十七岁的时候,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处女作《朝霞》,之后有一天和几个民工在一所有名的中学里做搬运苦工时,竟在学校的宣传橱窗里,看到自己被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作品《朝霞》。当时,他的心里着实激动和兴奋过一阵子,但人生是充满艰辛和无奈的,在被抛掷到底层的时代,他无路可走、无法突围。在经历了许多沧桑之后,他知道文学之路不是自己能走的。于是,老老实实按照命运的轨迹去做人、去做事,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。他吃苦耐劳,从林场工人开始干起。从临时工到合同工,从普通工人到从政二十余年,从风华勃发到双鬓染霜。当年贫穷而英俊的父亲,被同为林场姑娘的母亲所倾慕。母亲是山野长大的孤女,生父在抗战中牺牲尸首无存,继父是一名环卫工人,她根本不计较黑五类什么的,热烈奔放地主动追求父亲。他们之间的恋爱,是你给我一把香茅草,我给你一堆野桑葚,《诗经》式缭绕着草木香的爱情。后来,多年之后,父亲成为我们家乡小城的园林局领导,管理我们那个“山环五岭,水绕三江”的山城的各大林场与森林公园。
我从小在父亲的公园和动物园里长大,在一座又一座层峦叠嶂的森林公园里,自由自在地满山乱窜、采摘、漫游。在那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动物园,天天和孟加拉虎、非洲狮、暹罗鳄、棕熊、黑熊、小熊猫、箭猪、黑叶猴们说话,小时候馋嘴的我,经常去动物食堂探头探脑的,找到自己喜欢吃的,玉米糕、甘蔗、水果什么的,偷偷塞一嘴。每到荔枝、龙眼、芒果、枇杷果熟之时,父亲都是和事先约好的林场农户或职工打好招呼,带我翻山越岭来到某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下,把我直接抱到树上,坐在挂果最盛的枝桠上,边摘边吃,走的时候,再带上一袋连枝带叶的鲜果。至今我依然记得父亲童年时的宠爱,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新鲜程度的水果了,一如蝴蝶或蜜蜂那样在花果之中啜食。
因为父亲,我认识各种花草树木,也认识各种鸟兽蛇虫,父亲采药我也跟着采药,父亲做标本我也跟着做标本。因为父亲,我对市场、街道、家长里短的事情毫不关心,我只关心扶桑花的花蕊中的蜜,画眉鸟眼圈上的白毛,竹林中碧绿地垂挂下来的竹叶青蛇,柳树上黑地白斑的天牛似乎带点玫瑰香味……即使父亲的工资不能给我买漂亮的新裙子,我也一点都不关心,因为,我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。我们班有一个父母都在海关工作的独生女同学,有辗压一条街的来自香港的时尚花衣服,来自美国的高大上的迪士尼玩具和文具,可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!我喝的茶是父亲上山采的九叶芽,亲手制成的独家高山岩茶。什么是九叶芽呢?就是九种野生植物的天然混合茶,绞股蓝,三枝九叶草,金银花,勾藤,枸杞叶,山楂叶,杜仲叶,枇杷叶,桑叶。每天焖泡在家里的那种早年的藤编保湿壶里,每次我从外面满头大汗地跑回家来,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棕色的茶,晾凉了咕咚咕咚喝下去,特别解渴痛快。买不起市场上昂贵的水果又如何?父亲风尘仆仆下班回来,总会神秘一笑从随身的布袋子里,拿出紫红色的山菍子、甘甜爽口的余甘果、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、黑星星般的龙葵果、果实里面空心的蒲桃、歪歪扭扭如鸡爪子般的拐枣,还有各种各样的山莓树莓这些野果子,这都是如清风明月般不用一分钱的大自然的馈赠。
反正,父亲总会从山里带回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吃的用的玩的。我长了湿疹痱子,父亲折回来一大枝新鲜的尤加利树叶子,烧上一大锅洗澡水,将尤加利叶投入冒着热气的热水中,让我浸泡洗浴。水汽蒸腾中散发一股清冽的香味,清新而具有穿透力。洗过尤加利药浴,皮肤留下那种淡淡的原野香气,原先一身的疹子很快就好了。家里各种大大小小的花瓶,洗干净的罐头瓶子,往年的铁皮饼干盒,吃完的奶粉罐子,豁了口不要的杯碗,长年不断地插着各种花花草草,有的是清水长养,有的则是干花花束,枯莲蓬,白芦苇,木棉花,兔尾草,路路通,满天星,各有各的姿态和韵味。这些参差的花草,都是随意地插进器皿,不一定非得是开得娇艳欲滴的月季、玫瑰,百合、马蹄莲,也可以是路边的小雏菊,一把修剪不要的冬青叶,蒲公英、喇叭花或者不知名的小花小草,一串珊瑚状的天竺果,一把大刀似的黑荚果,几颗滚来滚去的大松塔,在父亲的眼里,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美。世界上任何一座花园都需要有不同的草木。
如今的父亲已退休多年,七十多岁了,陪伴同样垂垂老矣的母亲,在故乡小城相伴度日。因为母亲腿脚不便需要照料,父亲也不再经常去他的山林了。我记得有篇文章,我这样写一个人,“我知道有一个中年男子,在某处山间人迹罕至之处,搭建了一个小小的野巢。每隔一段时间,他会背包带上食物清水与油布隔垫,几本喜爱的书籍,攀登到这个无人打扰之处,悠悠然地读一下午的书,累了就曲肱而枕之,在一片远远近近的鸟鸣声中,睡深了年岁睡深了梦。那是他的第二个家,温柔地庇护他的自然之家,连妻子亦不知晓的,一个最知心、最温柔的所在。”其实这个中年男子,就是我的父亲,我记忆中的眷恋山野的父亲。
记得父亲曾在给我信件中,这样写道:“生活的变幻莫测和命运的难以捉摸,常令人感到渺小卑微,但人生在世,我们都应有一颗欢喜的感恩的心。人老了,诸多感受烦扰,夜来常有梦轻推心窗而入,醒后却茫然无踪,唯有梦里深山野菊,飒飒秋风中对我微笑无语”。我知道父亲特别喜欢野菊,常常采摘回来,插在书桌上盛满清水的小小的瓶里。路边野菊的天性熏染在他的血液中。这股淡淡的草木清芬,从童年时代开始,就在春风化育中、言传身教中,也成为了我灵魂的底色。我也是这个草木家族的子嗣啊!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健康红润,它的来源是那座父亲的山林,草木幽深,万卉纷披,云雾缭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