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料记载:马陵山以西,分布着骆马湖、*墩湖、鳗湖、蛤蟆湖等连片湖泊,水波浩渺,无边泽国。我生也晚,记事时,就只残剩着骆马湖了,*墩湖只是一个地理名词,真正的湖泊早已看不见了,鳗湖、蛤蟆湖杳无踪迹。我的家乡俗称“*墩湖底子”,言其地势低洼,每逢夏季旺雨,出门就见满眼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水洼,明亮得如镶嵌着的一面面明镜。有时麦秋两季只收一季,记得一年秋雨连绵下了七七四十九日,那一季秋庄稼也泡汤了。我的父老乡亲受洪水之苦久也。改革开放后,大的水系得以根本治理,小河小汊也温顺了许多,*墩湖区变成了万亩良田。
渐入老境,爱好没事儿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乱走,一壶水,一箪食,微风侵衣或细雨抚面,我把*墩湖区九九八十一个村庄看了个遍。《源氏物语》中说:“一花一木,故人相植。一思一念,今人成痴。”又有俗语云:“一草一木一枯荣。”乡愁的具象,也许就是这些在家乡一岁一枯荣的卑贱的草木吧。一路走来,写下并拍摄了几种草木,权且聊寄相思。
一龙爪槐
家乡多槐树。此树长得奇慢。银杏树,人曰:“老子栽树,孙子收果”,槐树大抵比银杏树还熬得起风霜岁月。我家大宅前有一株,为我祖父手植也。枝如虬龙,铁一般坚硬,颜色青黑,夏天婆娑乱舞,冬天叶子凋伤殆尽,枝条似一团铁丝,寒风袭来,泠泠作响。院内两株,分植于大门内两侧,夏秋季节亭亭如盖。全家喜好搬个方桌于树下,点上蜡烛或煤油灯吃饭。饭食简单,均为应时果蔬。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,话桑麻,说邻里百家,鸡鸭归笼,牛羊吃草声听得真切。
我怀念那种岁月,那种与世无争的闲散情致。每每有槐蚕掉落在脖颈上,微凉?记不真切了。依稀记得: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。
二女贞
女贞树,庭前院后数十棵。矮矮的,走在树下,掉下的女贞树籽儿濡染了白衬衫。母亲闲时,搬个矮凳,跐上去,一把又一把不厌其烦地捋女贞籽儿,摊在箩筐里晒干,送去收购站。价钱是极低的,大约能买二斤咸盐或一枚顶针子吧。
《诗经》小雅中有:“南山有枸,北山有楰。乐之君子,遐不*耇”的句子,这“楰”就是女贞了。春天,女贞绽开朴素白色的米粒状小花,渐渐,由细碎的四瓣小花聚成花穗,一嘟噜一嘟噜,快要坠折了枝头。这种香气既是淡淡的,我下车近距离嗅问,又是馥郁的。大运河东岸至古镇窑湾,数十里都种植着女贞,她不与杨柳争春光,不与水杉抢空间,一任默默无闻。
我有个女同学小名叫女贞。高考落榜,嫁给了新疆农垦兵团的一个河南人。有一年秋,旅游至吐鲁番,一望无际数万亩棉田,开阔无垠。正感叹天地之大人如浮游,突然从高高的采棉机器上走下来一健硕妇女,粗声大气地唤我乳名。在这数千里之外的边疆塞外,谁唤我?顿感亲切。她笑呵呵地说她是女贞啊。那个热情!我们一行被强行请到他的家中,那顿大酒侍候的,三日后方醒。
三相思草
谁把臭蒿称作相思草的?我在手机“识花君”中搜出这么个文雅的名字。
臭蒿,长在*墩湖的路旁、沟边、野地里,蓊蓊郁郁,高得刺破青天。这是一种极其低贱的草,喂牲口,牲口不吃,只好把它砍倒,就地扔在那里,晒干了,烧锅或烙煎饼。母亲说:草中最熬火的就是它了,还有巴根草。
我在十六岁那年的暑假,整整割草一个假期。那时,刚联产承包,我们家饲养了一头*牛,两匹驴驹子。*牛耕地,驴驹子拉磨。青草是杂生在旺盛的臭蒿之间的,要割青草就要绕开臭蒿,但臭蒿不识趣往往挡刀,误伤指头。遇到一个捉*鳝的老头,他其貌不扬。对我说: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”,就是说这臭蒿呀。我被这老头说得一愣。
我在割草的空闲,借得一本余冠英的《诗经选译》,孜孜不倦。古代的先人们,你们为什么无端造出那么多偏僻字?迄今为止,《诗经》的字我没有认全。惭愧了。
四野葛
说到三裂叶野葛,你可能不熟悉;但要提起邳州话“拉拉秧”,你铁定耳熟能详。真是的吗?你能分清野葛与绞股蓝的区别吗?今夏,一个在运河边采集绞股蓝的七旬老妈告诉我:野葛的叶片上有毛,绞股蓝没有。
《诗经》中葛覃这样写道:“葛草长得长又长,漫山遍谷都有它,藤叶茂密又繁盛。*鹂上下在飞翔,飞落栖息灌木上,鸣叫声婉转清丽。葛草长得长又长,漫山遍谷都有它,藤叶茂密又繁盛。割藤蒸煮织麻忙,织细布啊织粗布,做衣穿着不厌弃。告诉管家心里话,说我心想回娘家。快把内衣洗干净,快把外衣洗干净,无论洗还是不洗,回娘家去看父母。”古人真能耐,把这普普通通的野葛和少妇想回娘家的思念之情扯到了一起。
我小觑这路旁无人问津却见于经传中的葛草了。它能织布,能引起相思,大抵取其勾连缠绕藤蔓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趣吧。
五牵牛花
家乡的墙头上、篱笆上,经常悄无声息地开着牵牛花。牵牛花邳州称为“黑白丑”。
田野里经常看见黑色、蓝色、粉色或紫色的小喇叭花。比如,某天早晨,你看见牵牛花爬上栅栏,突然开出花朵,你会不会笑着对她说:我看见你了。大概你不会,你满脑子都充斥着重要的事,哪有闲情管一朵花的开与不开?其实,你错过了生活中的小乐趣。你那重要的事不比这牵牛花开更重要。人生无非云卷云舒、花开花落,我们比一朵花高贵到哪里去?
牵牛是野花,很少有人养,但大自然不分贵贱地养着她。俗谚道:秋赏菊,冬扶梅,春种海棠,夏养牵牛。牵牛花俗称喇叭花,虽是俗名,但很好地说出了花形。可爱雅的中国人到底给它取了莫名其妙的雅号:牵牛。南朝陶弘景著述里已见牵牛之名,可知它在中国生长开花至少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。但陶弘景对牵牛之名的解释实在牵强,说是人牵着牛到田野谢药,故名。也许是民间亲昵的称呼,像说孩子丑亲丑亲一样---黑白丑。李时珍把它和牛联系了起来:十二地支对十二属相——丑对牛。为什么是牵牛?有人说牵牛花季正逢牛郎会织女的七夕,才得此名,也是在一棵花草的名字里展开想象了吧?日本写牵牛颇有名的,是江户时代的女诗人加贺千代:早上去汲水,朝颜绕井绳。惜花不忍摸,邻家借水去。
我小时做梦,梦见自己牵着一群牛递到父亲手里,让他套上轭索去耕田。醒来,就看见豆角架上带着朝露的牵牛花,大概是儿童体谅父辈甘苦引发的想象所致。
六鹅绒藤
鹅绒藤又称祖子花,也是我上网搜索的结果,邳州称作“贺儿瓢”。小时,经常采摘未成熟的贺儿瓢幼果吃,嫩嫩的,沁人心脾。把贺儿瓢的藤蔓掐开,流出白白的汁水,我们经常把形容豆蔻年华的少女,粗俗地比喻成贺儿瓢,艳羡地说:“我的个娘来,这闺女鲜嫩得一掐淌白水。”
我曾经沿着大运河两岸,手持手机一种花草一种花草不厌其烦地确认,也买过一本《植物图谱》一页页翻阅、印证。年过半百,对家乡的花草树木认识很少,有的很熟悉却说不出名字来。我曾经把红枫和乌桕树混为一谈,被有识之士嘲笑过,原来整天朗诵的“风吹乌桕树”,在禹王山、桃花岛公园都已经遍地种植。
这贺儿瓢,它的秧子能爬上数十米高的楝枣树。青梅竹马时节,我曾爬上高高的楝枣儿树,为邻居丫头彩霞摘贺儿瓢吃。她在树下仰脸对我唱:“小癞花子爬树高,挂到雀子瞎胡闹,只为摘到贺儿瓢,磨烂肚皮也不笑,我要嫁给万大头,白吃你的贺儿瓢。”万大头为当时炽手可热的公社主任,整天骑个自行车瞎逛游,嫁他,吃喝无忧。
现在,彩霞去哪里了呢?
七扁梅豆
扁梅豆大家都熟悉了,白的和紫的。紫的扁梅豆紫得可爱,像血。特别在早上,沾着露水,那精灵般的模样越发诱人了。
我老家的院子里,种过无数季的扁梅豆。用竹竿搭上架子,藤儿爬的恣肆,如果得风得太阳的话,它结果的速度,让你吃都吃不过来。我母亲善良,经常摘一竹篮姹紫嫣红的扁梅豆,送给东家,再送给西家。处亲搁邻居的,也只有这点小意思了。我们家也经常吃左右邻居相送的*瓜、豆角、茄子。所谓远亲不如近邻。
我骑车走到张楼的河堤下,见一家院墙上,紫眉豆压塌了围墙,便驻足摘了起来。图的就是这种野趣。“吱扭”一声,依稀听见一个孩子跑进院子,对一个老者说:“爷爷,有人偷咱家的扁梅豆。”爷爷说:“龟孙子,小声点!我们家吃不完巴望着人家来摘呀,不算偷的,如果我们家犯众人恶,请人摘人家都不来的。”
乡村多有智者,良善者。